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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东北角的边桌旁，栾炽坐着，和几位教授聊得正欢，他的心情很好，已经开始提前享受胜利果实。吴信一身军服，军帽盖住光秃秃的发顶，看上去稍微增了点精神气。他在栾炽身侧站定，俯身掩唇耳语。仅仅一句，栾炽面色微变，站起身走向无人的露台角落。此处唯余风声，他粗粝的嗓音混进沙沙作响的林叶里，“你刚才说什么？薛诺和姜茅都不见了？”
吴信点点头，“联系断了，样品也下落不明。”语调为突破畏惧感，被挤压得十分做作。
栾炽负手而立，在一片昏暗中，偏头望向蓝雨研究所的方向，眸光闪动，沉吟半晌说道：“薛诺已经是死人一个，折腾不出什么浪。派人找到样品和姜茅，必要的时候，把蓝雨所有人的住宅都仔细翻一遍。”
一件迟早要落到他手上的样品而已，没在指定时间内拿下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计划，该发生的，他照样会使之发生。吴信领命离去，栾炽转身重回会场，夜幕下身姿笔挺。
他大步流星地迈上正前方的舞台，对着麦克风吐出几个字，“各位晚上好，”音乐应声而停，人群向他聚拢。“希望今晚的酒会能让你们尽兴。会议就从这一刻开始吧，劳烦各位赏光听我这个老年人简要谈几句。”
现场掌声雷动，栾炽抬手示意，掌声渐稀，他继续道：“FDV肆虐期间，我们做了两手准备：一、成立蓝雨研究所，研发特效药与疫苗；二、施行‘桃花计划’为人民分配伴侣，做最有效的预防。如今，它们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特效药样品现在就在我手里；而‘桃花计划’也成功促进结婚率和生育率的提高。”
“当前，FDV已经被我们制伏，但连年告负的人口增长率仍旧悬而未决。这三十年来，我国的人口已减少近三分之一。国之根本是什么？是人，尤其是像在座的这样的优秀人才。没有人，我们拿什么来保证一个国家的蓬勃发展？这一切都是为了未来。为提高人口增长率，我希望在座的诸位与我一同努力。”
“接下来，需诸位配合，做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跟着这句话走进场的，是一列手握M1卡宾枪的士官，领头的正是吴信。他们步伐整齐地踏上舞台，在栾炽身后站定。
与会者们不明了接下来的发展走向，但本能地意识到危险，脚步凌乱地向后退去，会场一片骚动。
“诸位稍安勿躁，”栾炽平举双臂，掌心朝下压了压，示意人群停步。“这些不是给你们准备的，枪炮针对的只有滋事分子。”最后四个字被咬得极重。而所谓“滋事”的裁决权，全在拿枪杆子的手里，一时间会场充满窸窣的低语。
“真热闹啊，要不要我把坦克也给你开过来助助兴？”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循声望去，见一伙人正朝会场内踏步而来，意外的是，这七张脸于在场的人而言，均是不同程度的熟面孔。
“叶修？”栾炽的吃惊不亚于他人，瞪圆的眼里盛满震怒。背后的吴信不言语，只握紧了枪，随时准备一声令下扣动扳机。
叶修仿佛未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唤，抬掌与眉骨齐平，四下观望，“咦？薛诺院士在哪？这样的场合他不该在场吗？”
众人面面相觑，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在骤然安静的空间内也听得一清二楚。“薛院士不是突发疾病没能到场？”“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叶修顺势接道：“哦？那就有意思了，薛院士的遗体现在就在我的部队里，死因怎么看都不像是病故啊，倒像是被人下了毒。”
会场内窃窃私语越发响，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骇。叶修越过人群直视栾炽，提高嗓音地继续道：“栾元首，我就直说了吧，杀人凶手就是你吧。”
会场霎时间没了声响，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栾炽的脸上，他的嘴唇因咬牙而颤动，俯视叶修冷哼：“想不到叶上将也是好泼脏水之人，但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我下位了，”他停顿数秒，复开口时面露狰狞，“——也轮不到你！”
叶修掏了掏耳朵，语气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哟，还真以为我觊觎你这宝座？谁稀罕啊。正巧，我还抓了个叫姜茅的家伙，我泼没泼脏水，他可能知道。”
从叶修口中听到姜茅的名字，吴信神色一变，握抢的手不由得松了松。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喻文州的眼睛，他从一开始便挡在黄少天身前，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众人的情绪动向。
黄少天全身被喻文州庇护得严实，只留一颗脑袋搁在人肩上，他虽全程未言语，但嘴却没停过——一路忙着伸手够桌上的瓜果点心，时不时还往喻文州嘴里塞点。这夜几番折腾，又是逃命又是标记，他早已又饿又困，全靠一针鸡血撑着。此时吃饱喝足，听到某个碍眼的名字很乐意推波助澜一把。“这位炸了蓝雨研究所的姜茅医生，想必栾元首很熟悉吧？”
人群又一次哗然，黄少天好心肠地提供解说：“对，你们没听错，蓝雨被炸了，办公楼连灰都不剩。栾元首为了样品真是煞费苦心，我都被感动了。那么，样品呢？元首，废了这么大的劲，样品真的到手了吗？”
栾炽正准备张嘴，黄少天一句话堵过来，“您别解释，我知道没有。既然没有你拿什么要挟在场的各位，不会是你手上的FDV病毒吧？每天放毒感染那么多人开心吗？”
栾炽再次打算出言辩解，黄少天仍未给他机会，“我懂了，你这个‘桃花计划’大概是个简称吧，全称其实叫做‘桃花杀人计划’。为了让人生育而杀人？我不太懂你这个逻辑。有薛诺教授的稳定剂一时半会死不了是吧？能拖多久是多久，这才有了蓝雨，原来蓝雨是帮凶啊，亏我还以为我们蓝雨在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计。”
栾炽的脸色已极其难看，面部肌肉硬如钢板，一双鸷鹰一般的眼直直瞪向黄少天，“我杀了薛诺倒让你们捡到尸体？你们当在座的都是傻子？纠正人口结构，逆转负增长哪里不利国利民？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不就是要自由，自由择偶，自由婚恋，自由选择生育与否，你们根本就是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喜恶，从未真正替这个国家考虑！”
他的震怒使一切收音，风从洞开的大门灌入，吹动水晶吊灯的流苏，发出拔剑出鞘般的铮铮声。喻文州伸手隔开栾炽投射在黄少天脸上的视线，开口道：“您的初心无人质疑，但您用错了方式方法。退一万步讲，用这个办法解决了一代人，那下一代呢？别忘了病毒可是会变异的，您造人的速度最终一定赶不上死人的速度。”
黄少天待喻文州说完，将他挡在自己眼前的五指掰出一道缝儿，幽幽回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酒店的哪个地方藏了薛教授的生物芯片，里面会记录死前体征信息，和三十年来FDV的病毒投放计划，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说完又将那道缝儿合上，重新挡掉栾炽的凶狠目光。
这番话让栾炽彻底失了耐心，干脆将一切挑上台面。“是又如何？今天你们在此表态，站在我这边，活命，FDV的研究踩在蓝雨的肩上继续，成果都是你们的；站在他们那边，死路一条！”身后的士兵在他话音落地后，齐刷刷举枪对准三百位专家。栾炽望着再次连连后退的人群，竖起三根手指，“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他很清楚这帮人能走到这里，并公然反抗他，手里握着的除了真相，还有他最想得到的东西——FDV特效药样品，而这也成为他们眼下的保命符。但这些年轻人当真天真的以为，未得样品下落，他栾炽便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人群已退至墙根，挤成一片豆干。中央只留下数只掉落的皮鞋，和喻文州一行七人，他仍旧挡在黄少天身前，望着栾炽正色道：“人口是个巨大而漫长的问题，您太急于求成了。”
栾炽回望喻文州，神色带着长辈数落小辈时惯有的傲慢，“文州，薛诺一直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我看来就是天真。年轻人，你以后会明白最有效的就是最直接的手段。”
喻文州一如往常地笑了笑，语气未见起伏，“那么，我就来列一列您和您的内阁在这三十年为人口问题做了哪些直接又有效的努力。”
“每一位新生儿都由国家出资抚养至大学毕业，这条至今仍在执行；只要留意媒体，就会发现每年与婴童相关的节目与广告逐年递增。近十年甚至逐步取消了部分文科的特招和加分，收缩了录取比例。我们都知道，相对而言，Omega普遍文科更拿手，这无非是想限制他们的取得更高学历的机会，提前走上社会，也就能更早的步入婚姻殿堂。还有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这些威逼利诱可以说都是行之有效的举措，然而结果您看到了，否则您也不会出此下策铤而走险。”
他继续道：“您一定记得三十年前的那场病毒战吧，您也是当时的指挥官之一。我们与Y国相互投放病毒，悄声又迅速地夺人性命，感染者在临死前都无比痛苦，从战争角度看真是一场高效的战斗，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如今Y国已因此分崩离析，我们幸存下来，或许您就是从这里看出了病毒的利用价值。但您似乎没看到，R国人为此在观念上发生的变化，灭顶之灾来得太过轻易，让人只来得及顾及今天，多少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世界太糟糕，还何谈抚育下一代呢。可总有一天，观念会转变，而因病毒殒身的生命却不可再逆。”
王杰希听罢，淡淡补道：“还不止如此，那场战争导致本国人严重的健康问题，慢性病、精神病远超国际平均水平，这部分人群不论生育意愿还是质量都是极低的，同时，这也是我国难以引进外部人才的原因，如今的医学界也在想尽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这些我已经听的够多了，不用你们一再重复！”栾炽一把挥开面前的麦克风架，引发一阵刺耳的声波音，“科学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否则要行政手段做什么。战争过去了三十年，我不否认你们的某些做法有所作为，但实在太慢了！人口负增长，国民数量减少了三分一，而FDV才杀死了多少？！”
喻文州不回应，平静地将话说完：“在近三十年，在场的每一同仁都在为了平复这场创伤而努力，没有任何支持您如今做法的理由，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我只能遗憾地告诉您，您大概已不再适合当前的时代，您该下位了。”
栾炽如狩猎的野兽般眯起双眼，每吐出一个字都像用利齿扯下一块肉般翕动嘴唇，“逼我下位？就凭你？”
“还有我！”黄少天第一个出声驰援。
“我。”是王杰希。
“算我一个！”蓝雨三人组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栾炽居高临下，由怒转讥，如看跳梁小丑般看着几人，他等同于掐着在场所有人的咽喉，岂是这群宵小之辈几句话便能撼动的。死亡，从来最具威慑力。
“我！”墙根处突然爆出一声怒喝，栾炽惊了一惊。片刻过后，各种语气与音声的“我”此起彼伏的响起，慢慢交汇成一道声音。这些手无寸铁的科研人员，此时面对数十道黑洞洞的枪口全站得笔直，目光一瞬不瞬地投向栾炽。
“你们？”栾炽的愤怒里掺进讽刺，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尤为可怖，“拿什么和我斗？”
“还有我。”最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叶修举起一支试管对栾炽身后的士兵喊道：“诸位兄弟，我手里的就是样品，是愿意FDV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头顶，被人逼迫着结合，还是优势在手时反抗，你们自己选择。外面同样有你们的战友，想清楚为此自相残杀究竟值不值得！”
舞台上的士兵举着枪，在静默中屹立，依旧目不斜视地将枪口对准人群，仿佛完全没听到叶修的话。“开枪！”栾炽喝道。命令下达，一名士兵竖起枪支，斜握在胸前，接着是两名、三名……直至一排士兵全收枪立正。栾炽望着最后一个收枪的吴信，面色复归平静，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他扫视着全场，每个人或严肃或得意的表情在他眼前一一晃过，他冷笑一声，“就让我到地狱里看看你们会将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模样吧。”拔出枪，对准自己的上颚。
栾炽的遗体被抬出时，在场的士兵们仍旧行了军礼。刑警在酒店门外做简要记录，黄少天看着王杰希的个人信息，立刻像个好奇宝宝似得缠着他问东问西：“老王老王你和文州从高中开始就是校友啊？文州高中时也是现在这样吗？老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以前喜欢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有没有很多人追他啊？诶你怎么不回答我。”王杰希烦不胜烦，躲进墙角，兀自升起一股对喻文州的“敬佩”之情。
而另一头，喻文州和叶修正翻着从栾炽身上搜出的“桃花计划”报告，从数据和采访上看，确有人因此获益，遇到了合适的伴侣。叶修划着屏幕感叹：“要是真执行了桃花计划，现在这个国家就是另一副模样了，只是当时决定未来走向的是我们。”
喻文州笑，“那是你想要的模样？”
叶修轻笑一声摇摇头，又问：“你什么打算啊？回B市吗？”
“不了，准备重建蓝雨，到时候还请领导多多支持。”喻文州回道。
“行吧，挺好。我和大眼就先回去了，等你们结婚了我们再来。”叶修盯着喻文州的手腕，好奇道：“昨天我就想问你了，你这手怎么回事？”
喻文州抬起手，一圈结疤的牙印箍在腕上，像块暗红的表盘，张牙舞爪地宣告所有权，他不由得笑起来，朝叶修晃了晃手腕，“这是只有我才有的军功章。”
等一切复归平静，太阳正渐渐升起，喻文州与黄少天手拉手走在越发明亮的金黄之中，街道无人，呖呖莺啼里只有他们的交谈声。
“蓝雨要重建。”
“我知道啊，FDV的疫苗还没着落，研究还要继续。不行！让老叶他们写个报告多拨点款啊。”
“我们的秘密基地也要重建。这个，少天有什么想法？”
“嗯——我要一个实验室！要大，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一起工作。还有又大又软的沙发！最好再来个户外凉亭，可以钓鱼烧烤，还可以请郑轩他们过来玩！还有还有……”
他们还有整个余生可供计划。
end&endlessness
